1978 年高考制度改革,是我人生的一个最重要的转折。
随“右派分子”母亲来到农村
我生于1951年。在我9岁时,父亲去世了。10岁时,母亲改嫁给北碚区金龙公社金刚大队金刚生产队(金刚碑附近)一个农民,我和妹妹从此开始了长达17年的农村生活。
我的父亲孙铭勋,曾是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副教授,1957年被划为右派分子,1961年1月20日去世。1月24日,父亲去世刚刚4天,西师有关部门就来命令迁移户口并退房子。因为母亲的行政关系原本属于西师附小,这时西师附小脱离西师,划归北碚区管辖,附小教职工的行政关系也都划归北碚区了。当时母亲并不在学校,而是在农村劳动改造,住在右派们集体住的草棚里。
母亲不知到哪里去找房子,更不知道怎样安顿9岁和6岁的两个女儿。只好暂时让两个孩子跟外婆一起借住在西师家属办的缝纫组里。1961年冬天,母亲把我和妹妹接到了金刚生产队,她正在那里劳动改造,母女三人就住在公社食堂里一间漏雨的小屋中,小屋里堆放着杂物,一股鸡屎味,满是跳蚤。数月后母亲嫁给目不识丁但人品很好的农民李文德。
小学毕业差点当了石匠
1965年,我13岁,从重庆第一师范学校附小毕业,属于“家庭出身不好”那一类。1962 年开始,所有“家庭出身不好”的孩子都不能正常升学。
母亲是清醒的,她经过了长久的思考,暗自替我考虑着出路。既然不能升学,不如早点另想办法,早点自立。
20世纪60年代中期,嘉陵江小三峡中最为幽深秀丽的温汤峡东岸,有一个小小的采石场,打制石砚和石磨。从北温泉隔江望去,能看见江对面有不大的一片白生生分割开来的石块,有三五个人影活动于其间,隐约还有叮叮当当之声。
母亲曾悄悄渡过嘉陵江,来到采石场,她跟师傅们商量,说她的女儿小学毕业,想到贵地求碗饭吃,孩子能吃苦,性格温顺,万望师傅们收留,有关手续,该怎么办就怎么办。师傅们也慷慨答应了。
事情的转机来自于我的班主任老师艾淑芬。艾老师向母亲说,离此地60多华里的青木关镇,有一所新办的中学,才招收第一批学生,因为距离较远和不知底细,很少有学生愿意填报志愿去该校。艾老师建议我填报这所学校。后来我以高分(很可能是总分第一)考入青木中学,新生入学名单上我排在第一名。教导主任谢映冰很欣赏我,对不止一人夸奖过。可惜9个月后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了,谢主任因为“资产阶级思想”而大吃苦头。这个崭新的学校,修了崭新的 7 幢大楼,也仅仅招收了我们这一届324名学生,便因“文革”停办了。
两次与命运的转变擦身而过
1969年1月,我从学校正式迁移户口下乡,回到金刚生产队,成为“下乡知识青年”。
20世纪70年代,贯彻“工农兵上大学”的政策时,我经历过两次贫下中农推荐,两次都被卡了下来。一次是1973年7月,一次是1974年8月,我因为劳动表现好,被社员们推荐上大学,但最终都未能如愿。
而我妹妹丹平,却连被推荐的资格都没有。因为妹妹被挑选进入公社宣传队后,和其他队员一起住在公社集体宿舍里。她在日记中对宣传队某干部(一个回乡女知青)发了几句牢骚,也就是小姑娘之间的小矛盾。这个回乡女知青正在争取被推荐上大学,她翻看我妹妹的枕头、被子,发现了日记,看到了对她的议论,怒火中烧,不能容忍本应该夹起尾巴做人的“黑五类”子女竟敢有自己的想法。她便将日记本交到公社党委,不依不饶,要求处理。公社党委抓住日记中的一句话“我的妈妈在1957年受了打击”,说是“恶毒攻击伟大的反右运动”,把我妹妹开除出公社宣传队,让她回到生产队。这相当于受了政治处分,此后我妹妹一直抬不起头来。到 1978年我妹妹考上大学,她坚持要求公社党委把日记本还给了她。
我和妹妹不能上大学,致命的问题是“出身不好”。但是出身哪儿不好?除了父母亲“双右派”,似乎还有别的问题,似乎我的父亲还是一个“大”什么。究竟“大”什么?谁也说不明白。只有母亲明白,但她决不会对任何人说。
“文革”结束后,父亲孙铭勋的情况才逐渐弄清楚。他本是贵州的农民子弟,1928年离家出走,到了南京,进了陶行知先生创办的晓庄学校。他接受陶先生“民主教育”的主张,决心按照陶先生“生活教育”理想,去实现“征集一百万位同志,创设一百万所学校,改造一百万个乡村”的宏伟教育目标。
1935年父亲在南宁加入中国共产党。全民族抗战爆发后,父亲辗转来到重庆。
1948年重庆发生《挺进报》事件,许多地下党员紧急撤退离开重庆,父亲在这时承担起育才学校重庆分部主任的重担(育才学校主体已迁往上海),坚持到解放军接管重庆,后被任命为重庆育才学校校长兼党支部书记。
1957年,父亲被打成“右派”,全家人也都受到株连。
1977年,走进高考考场
虽然看不到出路,我对知识的渴求一如既往。大约是在 1975 年夏,我到西师去,打听到中文系曹慕樊先生家,上门去自报家门,说我是以前中文系教师孙铭勋的女儿,希望曹老师教点知识。当时曹老师胸前挂个“黑五类”牌子,每天打扫公共厕所。他很亲切地接待我,问我打算干什么,我盲目地回答:“不干什么,就是想学。”曹老师便让我每周去一次,和他的小孙子,还有一个女孩一起,晚上拉个电灯泡,坐在门前树影下,教我们古典文学,从唐诗绝句开始。至今我记忆中的古文,最牢靠的还是曹老师教的那些唐诗绝句。每次都是下午去,学完了摸黑走回金刚碑去。
好景不长,有一天我去得早,曹老师不在,病床上的师母告诉说,曹先生多年没上讲台了,他说梦话都在教书。给我们几个上课,他高兴,也兴奋,每次讲课后都失眠,彻夜辗转,第二天要扫厕所,精力不济,遭到工宣队训斥,身体也受不了,希望我主动提出不再学了。我只好告诉曹老师说生产队有事,我不能来了。曹老师很失望,我们依依不舍。他送给我几本高校语文教材,主要是语法知识和古文,叫我好好学,也许今后能用上。
这时我才接触到语法基础知识,这对我后来考大学真是有用极了。
1977年接近年底时,传来了招生制度改革、恢复高考的消息,通知所有符合条件的青少年前往公社报名。我和妹妹都去报名。我是初68级学生,“老三届”最低一级,1965年秋天入校,1966年夏初“文革”开始,实际读初中的时间仅仅9个月不到。妹妹1972年从市22中初中毕业,好歹算个初中毕业生。
报名处的工作人员认为我学历不够,不允许报名。我愤怒地揪住了那个胖胖的中年妇女(招生工作组长)的衣袖,把她拖到墙上张贴的《人民日报》招生简章面前,粗着嗓子质问:“你没看这个?”
招生简章上有“……或者具有相当于高中毕业文化程度……”这一句。
她反问道:“你用什么来证明你具有高中文化程度呢?有小发明吗?或者,文章登过报吗?”我急中生智说:“我写过小说。”她不相信:“你?你发表过小说?”我只好承认没有发表过。“但是,凭什么说我的小说比发表的小说差?”我又放软了语气说:“明天我把小说送来审查,行吧?”她点头答应了。
以前我以1974年那次“推荐上大学”闹剧为素材写的中篇小说《竞争》和大量练笔的文字让我有底气。当晚熬个通宵,写成了近万字的“小说”,第二天昏头昏脑的,红肿着眼睛跑到公社,终于报了名。
1978年,命运的变奏
1977年冬天的高考,我和妹妹都上线了。跟着填报志愿,能供我选择的学校实在有限,填了“綦江县师范学校”,妹妹填了“重庆幼儿师范学校”。等着发榜,等到几个批次的录取通知书都发下来了,我们却没有动静。母亲辗转托人打听,原来北碚区管教育的部门依然认为我们这些人“出身不好”,把这一类人的表格都压下来了。
不过春风已经吹遍大地,能够强烈地感觉到改革开放的脚步声。我和妹妹憋足了劲,准备参加1978 年夏天的高考。这次不再打无准备之仗,我们认真地学习和复习,找了许多课本和资料书来看,整天沉浸在高考的氛围里。这时沉寂了十多年的中学老师们也忙碌起来,市22中的老师们,其中也有书香之家的后代,他们应众多考生之请,每天晚上为大家讲解难题,不收费,场面非常热烈。记得许多间教室都座无虚席,迟到的只好站着。老师说话时,鸦雀无声,到了提问时,争先恐后。考生年龄跨度也很大,从15岁到30岁都有。
我的数学底子薄,初中时只学到一元一次方程。1977年冬天考试,数学只解了第一道题的前两个步骤,每个步骤4分,一共得了8分。心想,这次不行啊,一定得学完高中数学。
西师历史系有个赵彦青老师,和我母亲在一起改造过,他的妻子是中学的数学老师。赵老师允许他的老伴教我数学,我每天下班以后从金刚碑走到西师,住在他们家,断断续续近一个月,先听讲,深夜在小厨房里自己解题。白天还得回生产队上班,也感谢队长梁万华,他非常宽容,找了个青年暂时接下我的出纳工作,经常让我下午3点钟就下班,有需要去北碚买的东西也尽量安排我去,有利于去西师学习。经过三四个月时间,硬是把数学从初二学到了高二,当然学得很粗糙,有个印象而已,谈不上牢固掌握。
几十年过去了,住在赵彦青老师家的那段时间,所有强记硬背的知识全部忘光,唯一清晰地烙在脑子里的,只有无意中发现的赵老师家厨房里、装在一个长方形小饭盒里的冬瓜糖。那些白色糖块比大拇指小,比食指尖大,包裹着白霜,捏着是硬的,入口是酥的,非常甜。我知道不应该偷东西吃,何况那个时代买任何东西都要凭票,任何物品都来之不易。但是实在太饿了,尤其到了下半夜,饿得一阵阵发晕,头昏眼花,肚皮贴着脊梁骨,腹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产生热量。忍不住偷吃了第一块,然后第二块,不超过三块。离开赵家时,这盒糖已减少了三分之一。也许赵老师和他家人发现了,但是他们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说,我永远怀着歉疚。
1978年高考,本科录取线是275分,我考了308分,其中数学20分,我被西师中文系录取。重点大学录取线是340分,我妹妹刚好在重点线上,被川大经济系录取。这年,我27岁,妹妹24岁。
1978年10月28日,队长梁万华派了一辆手扶拖拉机,装上铺盖卷和简单物品,两个小伙子开着拖拉机送我到西师。手扶拖拉机进入西师小校门,冒着黑烟,突突突地穿过大半个校园,一直开到中文系女生住的杏园。
1978年,中国社会发生了历史性的转折,我的家庭也发生了变化。
1979年1月,我父亲被错划右派问题得到改正,1981年5月恢复党籍。我母亲被错划右派问题也在 1979年得到改正,由乡下的金刚碑小学调回西师附小,1985年退休。
作者:孙丹年